县长的举报

“上吊给绳、喝药给瓶，省会上访记了人、中县属地添座坟，就是不能向这股歪风邪气低头！各乡镇书记都把眼睛瞪起来，把手段亮起来，拿出你洗脚的本事，展现你踹门的水平，要是再出现不闹不管、一闹就软的情况，就问你的责、免你的职、扒你的皮。特别是个别乡镇书记，纸糊灯笼充太阳，照不亮别人烧自己，真干不了就给老子滚蛋。长贵书记辖区钉子案多、骨头案复杂、信访老户刁蛮难缠，好多人都是在省里‘挂号出名’的，我不管你出什么招、用什么本事，就是把人给我看住，一只苍蝇不能飞出中县属地！”

临近春节，中县县长范成侠在全县信访工作闭门会议上喝风倒沫、费尽口舌，反复向各级干部强调，务必万无一失抓信访，一失万无抓安全，可就是管不住人、守不住阵地，三天两头冒火星，总有人越级上访、缠访闹访，腊八当天竟有三十多位民工去省政府门口请愿，还有一堆妇女脱光了上衣，穿着花棉裤，裹着破棉袄，踏着老棉鞋，敞着衣襟、露着奶子，干瘪的上体在风中摇曳，手里拉着醒目的黑白条幅，映着“中县泉水小区塌房死人、民工应发工资血本无归”的字样，她们振臂高喊举报，惹得媒体争相报道，什么《衙门口的裸体风景线》《农民工顶风要过年钱》云云的新闻层出不穷，中县县委县政府面临着空前的舆论压力。

江东市委常委、副市长龙江山打电话怒声质问老范，县委县政府为什么会被群众举报？老范插科打诨的说道：“举报，什么举报，中县只有为党发声、为发展请愿、为龙市长摇旗呐喊，哪有什么冤屈和举报，不过是一些老百姓没能充分理解党的政策，不能明白县委的良苦用心。”

“老范，小曲好唱口难开，樱桃好吃树难栽，你我经营中县多年，不能因为一些小事小节而马失前蹄。市委市政府这边情况复杂、压力很大，我能顶得住书记的问话，但我扛不住媒体的风评。富人过年慢慢办，穷人过年一锅烂，你从山沟子爬上来的，应该明白这些老理，群众过节我们过关，年关是个坎！群众中有好人也有坏人，你要坚持正确的，反对错误的，一些乡镇书记的使用上，你要擦亮眼睛、仔细把核，是恶狗守肉铺、看得越紧心越慌，还是鹦鹉当法官、学舌断案两头圆，你要真真的、透透的。”

龙江山在电话的一头微微喘息，淡淡吐出一个烟圈。老范能听得出龙市长的担忧和警告，他收起江湖的脾性，一本正经地说道：“报告书记，是蛇一身冷，是狼一身腥，干部的问题我拎得清，就是一些群众过于刁钻，长贵那边的吴老汉，斗争本领感人，在大儿和幺儿的唆使下，将手机丢在出租车上跑空车，技术手段无法识别位置，自己和二儿乘了拖拉机走三级道，最终到了省局登记，让人防不胜防啊！”

龙江山笑道：“那是饿出来的聪明，穷出来的智慧，党内工作在提升，群众的手段也有增进，你要靶向施策、重点发力，解决不了出行，就克服一下吃住，不见兔子不撒鹰，不见夜影不点灯，将问题引刀成一块，然后全力击破，你明白么？”

龙书记的话仿佛一道闪电划破中县的黑夜，让老范冷不丁地打个冷颤！

泉水度假区是龙市长在任时亲手谋划、亲自推进的项目，长贵书记是龙书记提上来的人，自己一向不待见长贵，正想着借力打力拿下此人。云贵搞好了就是县委县政府搞好了，云贵搞差了脏水自然泼向龙书记，自己将备勤警力集中到其他乡镇，有意放开长贵那边的管制，就是为了给老百姓提供方便。出了问题，龙书记自然向前一步提前处理，自己大可高枕无忧。但后续问责，则可以把板子打在长贵身上，这样自己进能求名、退能避罪，也是一举两得。

既然龙书记发话了，那是长贵打了自己的小报告。既然龙书记没做直白批评，那对自己的工作还是认可的。县长并不会妒忌乡镇书记，但他肯定会妒忌水平更高的县长，这个道理龙书记是门清的，那他通过此事“向上敲打”龙市长，看来市长还是看明白了，也是支持自己接县委书记的。

有了模糊而又明确的态度，老范开始行动了。

翌日再开例会，老范向全县通报了信访上行形势，忽然难得地露出笑容，慢慢说道：“同志们，过年也是过关，群众们也不容易，本地拦防还容易造成事故、留人口实，你们回去让辖区内关注到的信访人员把身份证交上来，每人派发一千元的慰问金，洒洒芝麻盐，礼轻情意重。没了身份证，就不能在外留宿，他们也没法登记，大家都消停，快回去准备吧！”

大家对老范的工作安排非常吃惊，既显得高明，还有些格格不入，还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，总感觉怪怪的。

秘书跟着老范回房，一路惴惴不安，几次开口欲想询问县长，但看到老范运筹帷幄、不言自明的笑脸又显露胆怯，老范看着秘书的窘迫，忍不住笑出声：“你是不是觉得我今天的招数和之前的安排有些冲突，甚至认为并不高明？”

秘书矢口否认，连声表示很有针对性，效果肯定很好。

老范说：“凡民不可与虑始，只可与乐成。给他一千块钱就能打发么？显然不可能！人都是贪心的，以访施压、以访牟利的情况不会改变。如果被动拦访，就会出现头痛医头、脚痛医脚，跟在信访人后面疲于奔命。如果主动拦访，又会出现民意滔天、见报上网的尴尬境遇。此时倒不如主动放松警惕，变相引导他们去上访！”

秘书皱起眉头，吞吞吐吐地问道：“变相引导？不是没法登记么？”

老范哈哈大笑，顿声说道：“你太小瞧人民的智慧了！当然，不这样怎么造成违法呢？还有那一千块钱，早晚还得还回来，不过得换个主人了！”

除夕前夜，老范接到通知，说省公安厅成功办理了一场大案子，一群没有“身份”的中县人在黑旅馆集体赌博被抓，涉事人员经核实全是中县人，恰巧都是眼熟的信访老户。

秘书接到报告，适才捋清县长的主意。

原来，老范扣留身份证，是为了引导信访人变相上访住“三无”黑旅馆，至于信访带头人，早被县政府“策反”，住得旅馆正是线人介绍的，拿的临时身份证是违法私造的。线人在旅馆无事便组织大家打牌“砸金花”，打了半夜的牌，最终被警方一网打尽，赌资也悉数被警方清算带走了。

秘书搞清楚原由后，对着县长连声赞叹，夸他待敌从严、料事如神，环环相扣、有理有据，简直是一石三鸟，省了精力和人力，集中时间把信访人圈了进去；几万块钱的赌资本就是县里派发的过年钱，如此变相交给省局发个慰问金又圈了情分，还不留人口实；龙市长那边给了交代，市长变相支持自己的工作，县委书记的位置就圈给了自己。美哉美哉，太厉害、太厉害，不愧是领导！

老范说：“你知道线人是哪个乡镇的么？”

秘书摸摸脑袋，呆愣着看向县长。

“长贵书记辖区的，他小舅子！”

“县长，长贵书记知道么？”

“长贵书记知不知道我不知道，信访人放出来后一定会知道！”

“四鸟！”

办公室里笑声如雷，办公楼外烟花漫天，楼道里一串银铃般的脆响渐入耳鼓，住建局肖梅局长正穿着白衬、裹着套装、拉着丝袜，笑咯咯地叩响门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