瘸子老板和乡村振兴
“新起”是个人名,是鲁西南老家的一位哥,小时因病致瘫,双腿畸形不能走路,在村里开了一家小卖部,是“远近驰名”的瘸子老板。
印象里,新起约莫三十岁的模样,虽不完整倒也康健,自身捯饬得很是利落。
新起椭圆泛红的脸上,刻着一双棕褐明亮的眼,一闪一闪的光,映着扁平的鼻头,鼻翼翕合着,嘴口很方正,唇宽且坚厚,两颊坐着星星点点的斑,眉毛浓郁下挑入鬓,单看些显得粗犷。单薄的两肩,靠着椅背一高一低,手里端着满是茶叶的搪瓷大缸,不抽烟,爱说话,坐在特制的木车里,眯着眼朝前,似盘算着什么,与红砖黛瓦、绿树白墙相映成趣。
新起的母亲,也就是辈分上,口中应称呼的大娘,脸大嘴大胯也大,白白胖胖的有些滞笨,为人愚厚、率性直爽,总是笑呵呵地招呼我,我很喜欢她。
新起有个弟弟,在外做生意,颇有些家财,小时就开着轿车走街串巷,很是威风。弟弟的女儿是我一年级的同学,后搬去县城住了,也早没了记忆。新起很是疼爱侄子和侄女,总会拿出一些糖果去“犒劳”他们,孩子们每每伸手接过馈赠,他便了却心思,心满意足地昂起脑袋。
新起在家对过自营一家商店,卖些生活用品,还有些潮兴的玩具、好吃的点心。他把店头整饬得干净利落,货品也是码放得整齐划一,进门头顶处悬挂了一台彩色电视机,他会放些碟片吸引顾客,暑假时我在那零碎地看完了“泰罗奥特曼”“铁甲小宝”以及一些港台的武侠电影,这也久使我梦萦。
新起不便腾挪,就设计了一个“机械臂”。噫吁,当然不是什么高科技了,而是一个带着铁头弯钩的木棍!客人来时,他便上下翻飞挥舞木棍,至于商品呢,自然一个不错、一个不落地交到客人手里。说是客人,实是村里村外的近邻,大家有功夫等待,也有精力打趣,没见因出了错而扰攘吵闹的。
新起的商店位于小村中间,东头是大片的麦田。人起早贪黑地干活,他披星戴月地营生,买卖的是馒头、咸菜和凉皮,阔点的搞些面包、辣条或火腿,大人们终归是为了填饱肚子,而孩子们呢,自是馋了些,绞尽脑汁地弄块雪糕、买包方便面,或多攒些零钱换瓶带汽的饮料。
爷爷生前会让我跑腿买两块一包的“哈德门”,为取悦自己的孙子,便多给上五毛。我呢,便买袋廉价的冰水,节余的钱留下慢慢花,那就是夏天最大的乐趣。
为方便送往,新起在店门口架设了两条青石板,大家便常在这歇脚阔谈。他饶有心思置办了一个整体的棋桌,于是打牌下棋便成了常事。
新起脑袋很是活泛,他将店门口一侧的门院打通,备齐了修车的工具杂什,给来往坏掉的自行车、三轮车、电车打气、补胎、换链,四下确实方便了很多。为方便村民缴纳座机费、手机费,新起跑里跑外,竟争取了十里八乡第一家通信运营商的网点,大家“足不出户”就交上了电话费。
新起靠自己养活自己,承载他的小木车也换作了一台烧油的三轮车,我曾见他下车时费劲搬动着自己“干瘪”的身体,一摇一摆,左摇右晃,额头汗涔涔青筋暴起,努力的样子像是愚公移山,我想,那应是用尽心力去活。
新起老哥的母亲,也就是那位疼他爱他的白胖大娘,十多年前死掉了。早些年“介绍”的媳妇,处的时间很短暂,早也“没有”了。听家人说及此事,稍有些错愕,又念及已好些年没见过新起。
每年过节陵前祭祖,回时总会路过他的门店,我便刻意朝店门看看,摇曳破碎的门牌如同战火中的旌旗,胆寒瑟缩着不肯坠地。“猎犬终须山上死、将军难免阵前亡”,新起虽一直在这,但终没能如愿见到。村里人也少得可怜,门可罗雀的光景也换了天地,不知他现在怎样谋生。
这些年,时间慢得如刀割;这些年,时间快得如飞车,大家就一路趔趄着、沉重着、颠倒着、彳亍着,看过春花,赏遍秋月,思东想西也不知在哪停下,即便停下也没了往日的模样。
又想到,新起应不是老哥的本名,他们唤作“新奇”,应是觉他人残志坚,又做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,大家认为很新奇、乃至新奇得很,便称之“新奇”。
称他“新起”,字面心底自是充满祷祝,愿生活有起色,愿困厄能起开,愿过处去处都有新的起点。